2009年5月31日星期日

八十书

[这篇东西很久以前写了一部分,近些天断断续续又写了点,今天修改一下放上来。]


我八十多了。这两年越来越不行,走不动了。该到时候了吧?说是心脏病,天天让吃药。却不知再好的药,只能治病,治不了命。就像外面的太阳,快要落山了。

(一)

我活了八十多年,这病超过了四年,已经没有什么不舍得,也已经没有什么放不下了。

几个小孩,都是好孩子,他们是刚刚才开放的花,我却要凋零了,我想看他们长大,成家,怕是看不到了。他们会有各自的造化,也用不着我牵挂。

但我放不下桂,好比两朵并蒂茶花,同枝几十年,如今我却要飘下,一起的时光即将走向尽头了,我怕她不习惯。我们没有亲生子女,她终究会受些气。性子又急,又爱钻牛角尖,我担心再也没有人开导她了。

(二)

最好再熬一两年吧,最好还能康复。因为,将要来的都是些好时间啊。

那年太平山抽签,说:八九加三后,难关马不前。八九七十二,加三是七十五岁,算算早就过了,我没干过什么坏事,没成心害人,这几年肯定属于外加。前后共五六年,命书上说不利。这都过这么多了,这病也没把我怎么的,只是腿早已没了力气。

(三)

我右腿上那些青筋,弯弯曲曲,那是十来岁时,狗咬的。之后腿伸不直,撑板凳走路,一步步往前挪。那天,鸿鸣叔从旁边过,看我一眼说:“完了,这孩子怕是要残废...” 我不想就这样残了,每天咬牙伸腿,直至肌肉开裂,血流不止,练了几个月,也就好了。只是青筋突起,纠结弯曲,其它倒没有不对。后来我打猎,满山跑,也没有问题。

打猎,不能紧张。一个人打猎,得静静等,铳对着野猪,自始至终,忘记自己,忘记一切,野猪和铳,它和它就是全世界,它足够近了,它也自动响了。围猎时,得往前冲,你不再是你,你和他人是一个整体。你们相互呼应,从四面山头渐渐把它围到中间去。

有时候很危险。那年,鸿鸣叔开枪,没有正中野猪,却激起它的性子。它朝鸿鸣叔直冲过去,鸿鸣叔跳上身边小树,它把树撞倒,鸿鸣叔滚倒在地,一个躲闪不及,被它的獠牙挑破肚子,就这么过去了。

也好,总是要过去的,打猎本就是生命游戏,也许,等待、追逐本身才是最重要,比最终的死活也许更有意义。

(四)

我的额头亮且高,是因为火烧。那年,黑火药受了潮,我把它放在灶上烤,等我近前去看,火药突然点着,火光扑面....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,但我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桂,黑暗中她在我四周来回跑,我想喊她停下,却发现嘴张不开了。后来我醒了,她笑了,就在我旁边。我侧身望向窗口,对面山上那朵山茶花,开了。

(五)

母亲生前也常常看窗外。对面山那时是荒山。她盼她的小儿子,我三弟。三弟那时念完高中,说不念了,不如去闯一闯。那年我们顺着山下那条河,洪水滔滔,我送他远走,看他渐渐消失在山背后...后来就没有音信了,有老乡传话,说他入了国民党,跟着部队去台湾了。

我到太平山求签,每年的签我都记得,那年有两句说:不须门旁多祈盼,桥连天堑自归还。我读给母亲听,说人在,会回来。母亲点头,眼含泪花,声音哽咽,“那可真好,那可真好...”第二年,母亲过去了,第三年,两岸通信了,三弟来信了,母亲却见不到了。

(六)

三弟来信那年,长孙水出生了。

我和桂亲生的孩子都没能养大,侄女秀于是被过继来,当我们女儿。秀后来生了水,水的阿爸,是安徽人。他们极力劝阻,说外地人不可靠,女儿到时白养了。我摇头,我只知道命运。我只知道顺着那条河漂流,努力划水,也只为不让我的渔船搁浅了。

这命运河的洪水,把我亲生的孩子们都带走了。我不知道桂怎么过来的,我忘了,我不愿想起。我只知道她一直是这样,爱玩牌,爱热闹,爱说笑话。

但我记得那年,家里那头长长的黑毛猪突然得病,他们喂它吃药,拉着它在堂屋一圈圈地跑,后来它还是死了。我记得桂的眼睛,记得她的声音哽咽,眼中闪着水花。

记得我们相识那天,我在桂家里舞狮,我舞的是狮头吧,她看见了我、我看见了她。我是穷小子,父亲不喜欢我,我排行老大。她家是富农吧,她爸很疼她。我记得她嫁给我,记得我们到县城开店,到湖北做小生意,记得我们白手起家。

但我没料到将经历的那些泪花。不知道这辈子给她的,是快乐更多,还是痛更多,不知道当时的我,是否应该娶她?

(七)

我们就这么过了四十多年,然后是六十年。中间,三弟回来了!

虽然反复看过照片,见面时还是不敢认。我只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年的洪水,他的个子很小,背影很瘦,如今却高我一头了!他说他当了十六年教官,说他在那边成了家,生了四个女儿,升到了团级,又回头拿了学位...这些我都不明白,不知道,我的脑中反反复复、反反复复只有母亲那句话:“这可真好了,这可真好了!”

(八)

三弟在山边的那条河上修了座水泥桥。桥成那天,我带着水去祭拜,祭了天地,请了河伯、山神、还有土地,又拜托往来走龙,请它们高抬贵手,小心来去,以让桥更长久。

我知道自己没多久了。我的腿越来越没有劲了。我已经选好了地方,死后我要待在对面山,我要待在那颗老茶树下,化作那朵开放的山茶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