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3月15日星期一

[题记(update, 03.17 ):如多年前的老朋友所知,这篇文字其实是很多年以前写的,费了一些劲整理出来,极累...删减很多,文字上也有些改动,其它全保持原样。那时候感情真比较激烈啊(艺术性可能就要差一些),今天可能写不出这样的东西了...显然那时候的思想比较消极...]

(一)

爷爷去世前一晚,回光返照,高声喊叫,仿佛重又力强年富, 又在漫山遍野追赶猎物,一整晚,第二天已经明显不行,当天下午就完全不能开言了。在他亲手造的红砖墙房的那张老床上,爷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,他是在运回老家一个小时后去世的,撑到那时候,爷爷终于安心走了,走得很平静…

爷爷行走不便了,早期,他总说走了霉运,碰上了不利的年头,在病的晚期,他又总说,病5、6年了,也没能把他怎样,总有一天他会彻底好起来的,重又可以健步如飞,重又可以上山下地。
  
那时候爷爷已经不再坚强,半夜里他会起身求壁橱里供着的观音菩萨,求菩萨让他好起来,或者带他走。我们发现他不喜欢别人说他病得严重,于是哄着说,气色不错啊,他就很开心,微笑,什么话也不说,只会心地愉快地,微笑…

通常他只说“没事,我会好起来的”,爷爷一直是很少话的人,往往他看我们看电视,看我们姊妹在闹,看我看书…有时他就会突然说那句话。

爷爷也有很多话的时候。记得在他病情不很严重的那些年,在我放假回家的第一个晚上, 他总会一直和我说话, 一直说到深夜。那时,我的床和爷爷奶奶的床在同一个大房间,因为我长年不在家,房间并没有隔开。我白天坐车累了,刚躺下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,半夜醒来迷迷糊糊中还总能听见爷爷嘶哑的声音…

却一丁点都记不起来了,包括他总要我记下来的<家训>,一个字都回想不起来了。爷爷总说要写下来要写下来,许是担心自己的毛笔字不够好,他让我们找姑爷爷写,说了很多很多次,最终我们也没有照办,再也不能够了,完全回想不起来了,哪怕一个字也好,一个字都回想不起来了。

爷爷的腿使不上劲了,一天天的,他坐在房间里,有时出来看看,晒晒太阳,坐会儿, 又默默地回去。他本来话少,加之耳朵又背,很少有人和他聊天,1年,2年,3年…孩子们上学,常年不在家,爸爸妈妈整天为生活而忙碌,陪着爷爷的, 只有我奶奶和那座老式的摆钟,在半夜里,当,当,当…

摆钟是爷爷亲自买的。记不清有多少年头了。我跟着爷爷住在老家的时候, 它就在响了,那时爷爷还能上山打猎呢!后来, 爷爷腿脚不方便了,却又不肯离开小山村。再后来,查出心脏病,奶奶再也不能很好地照顾他了,这才愿意搬来和我们同住。爷爷习惯了老摆钟的当当当,他离不开它,就把它带到了镇上。

他离不开的还有奶奶。奶奶是性格开朗的人,爱玩,年轻的时候爱打牌,老年的时候爱打麻将!有时爱开开玩笑,很难看出年轻时曾历经过一而再的丧子之痛。奶奶对我们是溺爱的,完全不同于爷爷的威严。小时侯我们兄妹都害怕爷爷, 依赖奶奶。

爷爷腿脚不利索,耳朵也不方便了,但就是不愿到镇上去,他更乐意守着门口的菜园子,除草,松土,施肥什么的。奶奶爱热闹,喜欢玩牌,现在她得克制自己, 得多留心爷爷,以防万一摔跤。因此爷爷每天都会抽出大段时间,静静地坐着,闭目养神,让奶奶安心玩牌去!

爷爷坐在床头, 扭头看去,依在右边墙上的土铳已经上缴了。那铳跟了爷爷几十年,他还在上面刻了一个独造汉字,他名字几个字的叠字。从我记事起,铳总是靠在那里,每年阳光明媚的日子,爷爷会把它拿出来,很仔细地擦亮,然后朝天开一枪,砰…

已经空了, 爷爷扭头看的时候铳已经不在了,墙边是空的。大撒网还在,挂在斜对的墙角,从楼板一直垂到地面。

网是爷爷亲手织的,用的是自家捻的那种麻线, 细细的,下边缘串一溜小铁条垂着,上边束起来,网撒开的时候, 在空中开一朵花,束起的那头好比花芯。

爷爷还是摔倒了,奶奶丢下麻将跑回家的时候,他正挣扎着要爬起来…

(二)

我买票, 坐火车, 换汽车, 急急地往家赶。不曾想过缘分就此散去,不曾想过不愿去想不愿相信, 缘分散去的那一刻, 我会不在爷爷身边。二十多年来,我以为那是天经地义的,是长长久久,是永远的。一如年幼的时候, 没法想象人和人之间有永远的别离, 花了很多年时间才能接受离别之必然。心里却总是拒绝的,是幻想着永恒的。这信念,是在一瞬之间崩溃了…

我和大妹一起到的家,爷爷不在, 爸爸妈妈都不在。堂伯说,回老家了, 昨天下午走的, 到家才走的, 是有福气。

还记得买票, 让座, 紧紧憋住气,憋住, 答话, 开窗呼气,憋住, 再呼气…

小时候我就特别倔,自己认为没错的, 打死都不会低头,妈妈会用小竹条抽我的小腿, 不哭, 卷起裤腿来抽, 就是不哭!一直等到最后奶奶过来,赶走妈妈, 心疼地抚摸着一条条的道道, 责怪妈妈,轻声地安慰我…好像拔去了塞子一样, 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流出来, 浑身冒豆大的汗珠, 大口喘气, 流泪, 久久抽搐。

真的是一个特别倔的孩子!印象中是不知道怎么哭出声的,童年过后, 更是连那种抽搐也不会了。不曾想到, 年岁完全没有改变小时候的那个我,一丁点都没有,只把他藏到了深处…

爷爷就躺在我面前, 隔着白布。我跪下去, 伸手去摸他僵硬的手, 摸他的腿,往日不消退的浮肿完全没有了, 瘦得只剩下骨头, 可怕的细…

爷爷确确实实抛下我了, 不愿看我最后一眼, 不等我来说最后一句话!

深处的那个我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…原来从不曾长大,原来我一直都是爷爷身边的那个小孩…用尽全力也哭不出声, 浑身发抖, 衣衫汗透…

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, 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,舅妈怕我受内伤, 拉我到厨房, 舀一碗热汤要我喝,我低头喝, 手抖得不敢端碗。

不知道在他苦苦支撑, 久久等候的时候, 爷爷心里是否有过一丝怨恨。他早说过最放心不下的是奶奶, 临了, 说的最后一句话是, “我等不到了”。我听妈妈讲着, 泪流满面, 每一次想起都不禁涕流, 仿佛听见爷爷在他回光返照的幻境中捕猎的大声呼喊…

季羡林先生说愿意以毕生一切所得来换取永远待在母亲身边, 当然不现实,年少时候的我一丁点都不能理解,当然不现实,但如今,我却已经有些理解了。

(三)

人之死去是否犹如出门远行? 倘若如此, 临别时的不舍又该如何化解?

也许天堂和地狱即是为此而设, 是为了给亲人们提供一个重聚的场所! 我相信, 与永别之绝望相比, 即使十八层地狱,也都溢满了希望。

有时我想, 所谓的因缘际会, 转世轮回, 大概也是用来解脱永别之绝望的吧。 如果能够再续前缘, 纵令来生化为草木牲畜, 又如何! 不单是轮回, 也许所谓的天人合一, 所谓的博爱,都是让人解脱这种别离之绝望的吧。

而如今,我却早已明白永恒之不可得。纵使如日月, 纵使是宇宙本身, 也许都会走向寂灭,又何谈其它?若没有任何物质的存在, 情感或者精神又岂能独立而永生? 倘若一切都将走向虚无, 轮回或任何靠近永恒的企图,均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想罢!

离去的终是离去了, 再伟大的人物对后人的影响也不过几千年的事情, 更何况平凡如爷爷。也许我今天在这里还念着他, 也许, 我的子孙还会提起他, 也许100年后的家谱里还会见到爷爷的名字, 静静的就在靠近我的上头。再往后, 可能就是虚无, 就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曾有过那么一位老人, 不曾有过他和他无时不牵挂着的那个孩子, 也不曾有过那个倔强孩子对爷爷的一生的怀念…

而我却满足了。我能不时的想起爷爷, 给人静静的讲讲爷爷的故事, 心里就满足了。倘若人果真有死后之事, 我相信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爷爷也会感到满足!